上個月寫了一篇日記,是關於寫日記的重要與自己的一段經歷。之後,好像引起一點爭議,留言版上有位朋友,給我一番善意的提醒。我想過要回答,但考慮很多因素,最後還是放棄。
前天跟朋友去看了THE HOURS後,在影城裡喝咖啡聊天,我不知為何心有所感,又跟朋友推銷「寫作真的很好喔,尤其是寫寫經歷與感想」,因為看過朋友寫過的遊記,大家都覺得他該多寫。但朋友覺得他的性格不適合,而且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,沒有那種時間。
我不放棄,又說,你把所有的commitments都砍掉,只留下讀書、教學、研究,弄到很核心的生活,那就可以空出時間來寫作了。這種說法,顯然沒有什麼說服力。我知道接著大半是會接著談到教學的辛苦,果然沒錯。還好,沒有用「你們中研院不用教學」來表述。
重要的是,跟朋友的這番對話,讓我腦海裡一時閃過了網站的那則留言。
今晨,熬夜,但照樣早起,上網,回想前一陣子累積起來的留言。又看到那一則,想想,決定還是回吧。但是,一寫起來,就有點一發不可收拾。結果,變成一篇好長的回信。那位朋友是用隱密的方式留言的,我只能在有限的範圍內透露其內容。其實,就當作我跟某個虛構的人對話也可以吧?我這樣想,就放手一寫。
底下是這封信的內容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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Dear friend,
你說得對。從從容評斷、置身事外的理性態度來看世故,你是對的,教室是對的,教科書是對的,心理學是對的,你的閱歷是豐富的(真的!沒有任何調侃的意思喔)。
但是,我想,你也錯了。面對生死經驗,面對自我的真相,誠實書寫情緒,面對情緒,是必要的。而你預設我寫那篇日記的背後動機,跟實情也有點距離。
我寫那篇日記,並不是想要評斷是非,歸因對錯。那種心態反而是人的關係中許多問題的來源,這點我有過刻骨銘心的教訓與體會。人們往往因為把對話當成對彼此的對錯評判,而阻礙了情緒的溝通,而那往往使得問題更加糾纏不清。
然而,如果我們能回到人的處境深處,我相信應該可以發現,在那裡,人是互通的,可以獲得多一層的理解,因此,在逼視彼此痛苦、嚮往、掙扎中得以保存善意。這樣人生緊要的事,不關係對錯,不應該關係對錯,也應該沒有社會性的隔閡。
我在那篇日記中想要說的,是我切身經驗的一個斷片。我體驗過,瘋狂與理智間的那一線是極其容易跨過的。但是,我們不需要害怕感受到瘋狂的可能,甚至,我們幾乎已經踏入了瘋狂的事實,不然我們不會對自己、對別人產生更深刻的同情。
我在寫作那日記時,還有一種強烈的impulse,一種很少出現的使命感,一定要寫出來這點感想:
不要輕視寫作,要珍惜寫作,不管你在什麼處境,誠實的日記寫作可以挽救一個人於自毀。
如果有人,因此可以發現,或者僅僅是微弱地感覺到,萬一在生命危急之刻,四周沒有人可以救你時,從一分誠實、一份恐懼、一絲動筆的念頭開始,一路寫下去,勇敢地書寫自己,可以自救。就那一點最後的可能,對我,就夠了。
是的,如你所言,心理學教導我們,瞭解到天下沒有新鮮事,不正常也都是可以理解的正常。那會是很好的閱讀方式,也可以獲得啟發。但是,讓我很直率地告訴你,那也是很糟糕的閱讀方式,很要命的研究方法(喔,天啊,我竟然這樣說,希望你不是個心理學家)。
我覺得,重點是,人。
要回到人的整體挫折、恐懼、嚮往、焦慮本身。在平平凡凡的一天、一時、一分、一秒中都存在著「作為一個人」的一項真理─ 要接納,還是拒絕。
我覺得,再沒有比它更大的問題了。
你總要活到一個時刻,妳會發覺,需要一個justification。對自己的活法,要有個說法;對妳存活在人間、嵌進彼此的一個姿態,要有個交代。
那是激動我寫作的一個很重要動力。
最後,順著這個話頭,讓我說一下Jerry站在人生這一刻、這一點,瞻前顧後所感受到的處境。
Jerry今年38歲,挺老了,看什麼角度來看。
我很肯定,10歲以前的日子,不屬於我。屬於照片裡那個Jerry必須靠想像去附會的我。當我,面對小時候的照片,跟別人或者自己,述說:「你看,那時候我 ....」的時候,其實,我覺得,比較像是小老師看著畫冊在創造故事一樣。這樣想,沒有無奈,是覺得有趣。但,那比較像是個遊戲(當然,故事不一定快樂,也可以是悲慘的)。
這樣,就剩下28個年頭。Jerry跟H,婚前10年,婚後10年,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又扣掉了整整20年。我離開台灣出國讀書,再加上H的心結,我切斷了很多裡裡外外的關係。我的生活其實一直就是個兩個人的封閉世界。
一旦離婚,當然就要勇敢地往前走,因為前面才有Jerry還可以有所作為的可能。但是,20/28是很大的一塊,更不要說最後這8年,很自然地還會在意識裡跟前面的20年互動,甚至會更往前,勾引起妳對最初10年懵懂歲月的片段回憶(家裡地上的血、破碎的玻璃、女人的哭泣、男人的怒吼、迷路的恐慌、汽車的油煙味、水桶裡染開的顏料、、、)。
我的問題,我相信,也是許多受苦的人(自然包括H)的問題,是要怎樣面對像我這樣的這20年。不是把H的部分刮掉就可以,因為每個H裡面都會有我;而我,還必須要面對自己,如果我還要走下去。
我把這20年包裹起來,封裝丟到背後,也就把整個自己也拋棄了,不是嗎?所以,我一旦覺得自己狀況還可以,便會鼓勵自己,悄悄再回到那地窖暗室,挖出一個被繩索緊緊包紮的小包裹,慢慢打開,然後逼視它,感覺,聲音、畫面、氣味開始一一流出 ....。
我這漫長的自我回復、自我治療的過程,是透過書寫,透過面對不特定對象的告解,透過回到經驗本身,透過「重溫現場」的勇氣,透過書寫出焦慮,透過書寫出自己的無能,透過感受到自己在最無能時還存在的求生的能量,慢慢,把自己拼湊回來。
這個網頁,是我面對這龐大森然教堂般世界,一個角落裡小小的告解室。Jerry我極端厭惡權威,由其是那種會去demand respect的權威。
(By the way, you cannot in any rare chances demand a small piece of respect from any others, even from your slaves. In fact, at the time you demand repsect, and by doing that, it disappears.)
在這裡,沒有牧師,只有無名無狀想像中的閱讀之眼,我不想,也不需要去辨識其面貌、性別、身高、體重、、。但是,我必須要能夠想像一個傾聽者、一個對話者、一雙眼睛、一對耳朵,甚至,應該這樣說,一個這些都不足以形容的無形對象,我才能夠開始書寫,才能開始自我拯救的過程。我不需要人來評評理,因為「理」,不重要,我一點都不在乎。我在乎的是怎樣,用什麼方式,來面對自己,給自己一個交代。
在網路書寫的過程中,我無意中獲得了許多的回饋,包括你的留言。這些都是意外之財,我珍惜,也受到鼓舞。但是,即便沒有這一切,自我書寫與告解,也就是,書寫我所經歷的世界(唯一的世界),還是要繼續。因為,我感覺,那是我活著,而且繼續活著,最深的方向感的來源,是所有細小目的後面、下面、裡面的更大目的。
上個月吧?一位年輕朋友正因為經歷分離而魂不守舍,我看在眼裡,知道她正陷在心牢,想辦法理出頭緒,找出方向與力氣;但我沒有去幫她,我聽了,談了,也走了。工作忙碌,實在應接不暇,但那讓我想到做一件事,再去地窖,打開一個我記得放在哪裡的小小包裹,打開,..... 然後,就是你看到,並且留言回應的那篇日記。
前天因為看完HOURS,無法入眠,清晨讀起Virginia Wolf的傳記,一段Virginia的話,讓我深深同感。 Virginia說:
Nothing has really happened until it has been described. So you must write many letters to your family and friends, and keep a diary'
Pain was relieved, and pleasure doubled, by recording it.
我還是要鼓勵朋友,勇敢寫作自己吧,不要考慮心理學如何把妳歸類,正常或不正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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